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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3/31 8:5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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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史中,蒙古人的元朝征服汉族人的南宋是一个天崩地裂的转折。因惨烈的战争而染红的海面,自杀殉国的烈士留下的诗篇,构成了一幕幕波澜壮阔的历史图景。对于今天的我们而言,历史的纠葛早已熔铸在大一统的国家之中,唯一能够让我们直接体察到七百年前人们心绪动荡的,是经历过这场变动的人们所遗留下来的文学遗产与艺术遗产。对于文学与诗歌,我们所知甚多,文天祥的《过零丁洋》依旧感动着我们。然而对于用图像来反映这场变革的人,我们知道的却不多。作为画家的郑思肖便是我们将要观察的对象。

无根的兰花

郑思肖《墨兰图》卷纸本水墨25.7×2.厘米年大阪市立美术馆

《墨兰图》是郑思肖留存至今的唯一真迹,一件集中反映那个巨变时代的经典绘画。这是一幅纸上短卷,纵25.7厘米,横2.厘米,在民国年间流出国内,现藏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画面非常非常简单,如果我们在视觉中抹掉画面里那些干扰我们的清代皇帝收藏印,画中就呈现出一株浮动在空阔背景中的兰草,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另有两段郑思肖自己的文字。一段是左边的落款:“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另一段是右上部的题诗:“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

作为唯一的主角,画家似乎是在画一幅兰的正面肖像。兰草出现在画面正当中,数片兰叶左右对称,近乎呆板,将画纸分割成均衡的空间。画家的变化仅仅是在兰叶的长短,最具风姿的也不过就是两条最长的兰叶,以及这两片叶子夹成的椭圆形空间中那朵用浓墨画出、微微向右边倾斜的兰花。

赵孟坚《墨兰图》 卷 纸本水墨 3.5厘米×90.2厘米 故宫博物院

纯粹用墨来画兰草并非郑思肖的独创,比他年长四十二岁的南宋皇族赵孟坚应该是第一位以墨兰闻名的画家,倘若将两人的《墨兰图》放在一起,我们无疑会吃惊于赵孟坚的风姿绰约和郑思肖的僵硬呆板。前者仿佛是一群放荡不羁、嬉戏欢乐的年轻人,后者则好比是一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不苟言笑的刻板儒生。换句话说,赵孟坚的兰草更加接近植物的自然属性,画家用多变的笔法和构图描绘出了自然生长的兰草的勃勃活力,而郑思肖的兰草经过了更多人为的构造,简化为对称的图样。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是,为了展示兰草的生命力,赵孟坚的兰花生长在地面上,而郑思肖的兰草没有对于地面的任何暗示,仿佛悬浮在画面真空中。尽管不画地面的兰草在现在的绘画中早已司空见惯,但在1世纪的人看来是一种奇特的方式。早在明代初年,就在郑思肖生活的苏州地区流传着一种说法,认为他所画的是没有根和土的兰,所表现的是南宋国土被蒙古人所占的悲痛。元末明初的苏州人韩奕的故事是这么讲述的:“(郑思肖)时写兰,疏花简叶,根不著土。人问之,曰:‘土为番人夺,忍著耶?’”

这种政治暗喻式的解释很好地契合了郑思肖的身份,他是一位由宋入元的政治“遗民”,心中怀有大宋江山,自然,当江山易代之后,兰花也失掉了土地。作为遗民画家,郑思肖笔下的无根兰,实际上就是他自己。从此以后,郑思肖与“无根兰”便合二为一,一幅绘画就这样变成了政权变迁的隐喻,再没有人怀疑。

典范遗民

之所以没有人来重新思考郑思肖笔下墨兰的含义,是因为没有人会怀疑郑思肖的政治情结。

在历史学家眼里,郑思肖是一位彻彻底底的“遗民”。所谓遗民,是指前朝遗留下来的人,政治上忠于前朝。郑思肖是南宋遗民中比较有名的一个,光从他的名字就能窥见一二。他本是福建人,由于父辈长期在苏州地区为官,便居住在这里。我们不知道他的原名,“思肖”是南宋灭亡后改的,据说其实是“思趙”之意,“肖”代指的是大宋的“趙”家江山。改了名,自然也要改字和号。他字“忆翁”,表示不忘故国;号“所南”,意为日常坐卧都要向着南面,背朝北面。朝北面就是臣服于元朝,他不干。除了名字中强烈的政治情绪,据说他自南宋灭亡后,便和北方人断绝一切交往,甚至在和朋友宴会的时候,倘若听到席中有北方口音,便立即愤然离去。

他的故事里传说的成分看起来不少,而比起另一件事,这些都不算什么。崇祯十一年(),苏州承天寺重新疏浚了寺中的水井,寺僧偶然打捞上了一个铁盒,铁盒里装着一部名叫《心史》的书,作者正是郑思肖。书上有他的封条“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时在年,元已经灭南宋四年,但郑思肖还继续用着南宋的年号。《心史》的文字充满刻骨铭心的政治情感,在明末被发现之后,广为传刻,郑思肖的遗民形象在明清以来渐渐变得圆满。但至于这部书是否真的由他所写,并在年亲手沉入井底,还是在明末与清军的战争中为了鼓舞士气而制造出来的事件,仍然是个众说纷纭的谜团。

遗民的经济头脑

粗看起来,《心史》似乎是郑思肖《墨兰图》的证明,他称自己为“大宋孤臣”,像孤儿一样,失掉了母亲的呵护。《墨兰图》中那棵孤零零飘浮在画纸正中的兰草,以及那朵孤零零的兰花,岂不正是“大宋孤臣”的绝好写照吗?

虽然一直到现在,数百年来人们都如此看待他的墨兰,但这种政治隐喻品味多了便也有些索然。郑思肖的兰花有这么简单吗?或者说,画家在下笔的一瞬,就会想到如此的政治隐喻吗?假如《心史》当真是郑思肖所写,他当时四十三岁,南宋刚刚灭亡四年,而画《墨兰图》的他已经六十六岁,南宋时代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他在元朝的统治下活得很好,依然还保留着自己在苏州不大不小的大约三十亩田产。关键是,他还很有经济头脑,把田产挂靠在苏州报国寺名下,因为寺院的田地是不用或很少交税的,此外他还免去了自己找人耕种以及收获时催租的麻烦。每年拿出田产的一部分收入,他专门在报国寺中奉了一个祠位,专门奉祀自己的祖先。而他自己平日的衣食也全给寺庙包了。总之,入元后,郑思肖并没有采取任何有力的反抗行动。正因为如此,他和其他一些遗老一样,在元朝统治下,仍然可以悠游岁月,尽享天年。

当一位号称日夜思念故国,从来不面朝北方,哪怕在绘画中也从不沾一丁点元朝污浊泥土的遗民,却如此有头脑地经营自己的三十亩田地,并有效地躲避元朝政府的田税的时候,是不是会让人觉得有点诡异?

根据元代末年陶宗仪的记载,郑思肖到晚年“究竟性命之学,以寿终”。所谓“性命之学”,是指探讨人的性与命之关系的学问,是一种比较抽象的道德伦理学,与儒、释、道都有关系。然而郑思肖的“性命之学”主要偏重道教与佛教。他一直对道教超度仪式有研究,还在南宋末年,他三十岁的时候就撰写了一部《太极祭炼内法》,讲的是如何通过道教的符箓以及各种方法来召唤并超度鬼魂。这是一门专门的学问。入元以后,郑思肖的这种能耐常被人提起,元代人称之为“祭鬼法”,他自己把这本书刊刻出来,大概因此还颇有人跟随他学习。

拥有田产、经济头脑、道教神通的郑思肖,与通过“无根兰”发泄愤懑情绪的那个遗民,似乎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

批量生产的兰花

郑思肖《墨兰图》的落款

如果我们仅仅把《墨兰图》看成郑思肖强烈的反元思想的隐喻,那么很可能会忽视画中真正有趣的地方。画中兰花左右两边各有郑思肖的题款和题诗,虽然都是楷书,但仔细看来,书法相差很大。左边的落款“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壹卷”笔画工整,墨色一致,横平竖直,长得一样,右边的题诗则写得颇为随意。实际上,左边的落款是刻好字印上去的。美国学者高居翰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而日本学者板仓圣哲也就此提出猜测,认为郑思肖一定画了很多兰花。可惜,他们并没有进一步追问郑思肖刻字印刷的意图,因此对《墨兰图》的解读依然沿袭旧说。

细究这行落款,会发现应该是木板刻制后像盖印章一样印上去的,字体是标准的印刷用的宋体楷书。进而我们发现,十一个字不完全是印刷体,刻印的只是“丙午月日作此壹卷”,具体时间“正”月和“十五”日则是手写上去的。这是一个专门制作的落款章,为的是更便捷地制作。我们都有过这样的经验,签在我们大学毕业证书上的校长的名字,通常都是手写体的姓名章,不是真正的手写。

郑思肖《墨兰图》上的印章

这个木板日期印章的出现,说明什么呢?可能性之一,是表明郑思肖的画是批量生产的,而且很可能数量惊人,每一年,每一月,甚至每一天,都可能会绘制同样类型的绘画。譬如,倘若到了下一年,他便可以把“丙午”换成“丁未”。郑思肖的绘画,当时一定有一个前景广阔的市场。这还可以从木板落款章下面的两方印章得到证明。两方印夹着一片兰叶,上面的是郑思肖的号“所南翁”;下面是“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颇不寻常地达到十六个字。而且,字体用的并不是古雅而难于辨认的“篆书”,而是普通易辨的隶书。印章的印文往往需要古雅,有时候特别不好辨认,因为这是人的防伪标志,不在乎能否让绝大多数人认识,所以一般不会用日常书写中常见的大众字体,而是用篆书。“求则不得”十六字印就显得有些奇怪。倘若我们把这方印与木板刻制的落款章联系起来,会发现其中的关系:二者都选择了易于辨识的通俗字体。

“求则不得,不求或与。老眼空阔,清风今古”,颇像一个佛教的偈子,像是一个宣言,它针对的是众多求画的人吗,还是在表达某种宗教的思想?在佛教的思想中,有所谓“苦集灭道”“四谛”。“苦”是欲望造成的痛苦,可以分为若干种,第一种便是“求不得苦”。这样看来,郑思肖是在含蓄地表达他的宗教思想,而不是卖画宣言。那么,他假如是在“批量”生产兰花,大概也不仅仅是为了应对市场,还要面对宗教的语境。落款力求简便,画面也不复杂。《墨兰图》颇有点像一个流水线:首先,郑思肖集中精力画出一批对称结构的兰草;然后,对画进行整理,分别盖上木板印章,按照绘制时间标示出具体“生产日期”;之后,盖上郑思肖的名号章与宣言章;最后筛选一遍,选择一些比较好的画,另外加上手写题诗。一批画作便告顺利完成。倘若郑思肖的墨兰真的是这样批量生产的,那么他会在每幅画中都贯注进“无根兰”的政治隐喻吗?还是说,郑思肖是在由其遗民声望所带来的巨大市场中,探索一种快速简便,而又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其个性与制作水准的方法和模式?真正回答这个问题或许还需要我们进一步的推敲,但请不要再把《墨兰图》当作一幅直白的政治寓言,那样的话只能使郑思肖这位挣扎在宋元之交剧变时代的遗民简化成一个空洞的符号。

作者:黄小峰版本:湖南美术出版社·理想国-7

本文节选自《古画新品录》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图片亦来自书中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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