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圃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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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归来,猛一抬头,看见雾蒙蒙的夜空些许乌云,还算圆润的月亮挂在上面,远远地躲在乌云的后面。像是满怀疲惫的主家送完最后一桌来走亲访友的客人,深深地叹一口气:“唉!这年总算过完了……”
说真的,如果不是年前硬着头皮的各种走访、堵车、寒暄和挂在脸上僵硬的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感受到日子已一天天接近举国欢庆万家团圆的春节!没有了噼里啪啦的鞭炮,没有了人山人海的热闹,没有了五颜六色的新衣……
孩子们还在补课,虽然上面已经三令五申地让贯彻执行“双减”,街头巷尾见不着他们的身影,更没有欢笑……
于是我脑海中“恶补”一样,现出一幅幅画面,想起小时候的过年……
虽然平时学校的孩子们还是天天按阳历敷衍日子,但是不用大人提醒,一进入腊月,他们便立马触发了欢乐的按键!他们讨巧地应付大人们合理不合理的各种任务;自觉不自觉地主动并入共同迎接新春的轨道;跟着大人打扫房屋爬高上梯;跟着大人涌入熙熙攘攘的农村大集而流连忘返;跟着去百货大楼挑选大人们喜欢并认为合适而且买得起的新衣新鞋;被握着长满铁锈的剪子的大人们无情地摁在崩了好几朵小花的搪瓷脸盆里,像褪猪毛鸡毛一样鬼哭狼嚎……还得抬水、淘米、和面、洗菜的忙活一整天,但这些也消耗不完一身的劲儿!晚上睡觉前一准儿忘不了偷偷打开立橱,数数白天擦着鼻涕哭了半天才给你买的烟花筒、爆仗、滴滴金儿和窜天猴……
“年关年关,富人过年,穷人过关!”一进腊月,这是俺爹就一定要说的话。是啊,一个嗜酒成性的酒晕子和一个几乎丧失听力的老婆还有三个整天就知道吃的半大孩子,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
“富人穷人都得过年,管他呢!二姑娘,上你三大爷家借气管子去,给院子的大飞轮打足气儿!咱去化庄(花园庄)大楼,给你娘儿四个截块儿花布,让你马大爷给做做(zou四声)!”
三下五除二,几块花花绿绿的布料就摆在俺家老房子的租客马大爷的锃光瓦亮的缝纫机上!穿着便服,戴着老花镜,脖子上挂着卷边皮尺的马大爷可是难得一见的手艺人!
听俺爸说,他是因为成分不好才被迫流落到俺庄里的。俺爹见他可怜,就把他拽进俺爹俺妈当年结婚的破屋茬子里,卸了一块儿猪圈上的破门板,给他了一条窄窄的小床,铺上几块儿破毡,安顿下来。
马大爷的缝纫手艺可真是不一般!一块普通的布料在他手里就像施了魔法一般,变成了时髦的新衣!丝毫不输展示在百货大楼橱窗里模特身上的华服!俺一家从土里土气的老农民一下子转变成穿着打扮合体洋气的知性城里人!
穿的有了,重点中的重点来了!俺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你爷爷的爷爷说过,看一家人是穷是富,主要看吃穿!你看他平时穿得人五人六,挺胸挂肚,绫罗绸缎,那他家里富不过一代!你看他吃相场面,整天的油光满面,那是他家最少富过三代!”这句话的出处无从考察,但是这话从俺爹的口里说出来那是掷地有声,并且还带着那么一种傲娇的气势!
还是那辆打足气儿的大飞轮,还是那句斩钉截铁的痛快:“走!二姑娘,南门市场!”风一般的男子,裹挟着坐在大梁上的我,直奔南门市场!(如今已改成山东科技馆)
进了南门市场,一路往西,目不斜视,行二百余米往南拐,一水儿的虾兵蟹将生猛海鲜!当然张牙舞爪的大螃蟹,俺们是吃不起的。毕竟捉襟见肘口袋里就那么几个钱,但是俺爹是真疼俺妈,毕竟是过年了嘛,他这次破天荒地挑了几条三指宽的冰冻带鱼,“小妮她妈爱吃!以前她买的那是带鱼吗?和鞋带子似的,过年了,让你妈都炸上就敞开吃!”
突然俺爹在一个长约两米的白铁皮打的椭圆形大铁盆前立住了脚,他蹲下身,去把手伸进刺骨的水中来回攉弄,只见盆里巴掌宽的鲫鱼上下翻飞!银白色的鱼鳞和清灰色的鱼鳍在水中闪闪发亮,透着一股优雅的精神气质。
“大哥,你买不买?不买白来回攉弄,掉了鳞,就不好看了,卖给谁去?”卖鱼的贩子不高兴地嚷。
“嘟噜么?嘟噜么?不让攉弄谁知道哪条是死的,哪条是活的?过年上供打酥锅必须得是活滴!来十条,不八条!捡大的啊!再捞条鲤鱼,要黄河鲤鱼啊!”
俺爹洪亮的声调把鱼贩子的抱怨甩出去八条街,他一边捞鱼一边用缓和的口气说:“大哥,看你这捆棉袄的草药子,也是苦力人。都不容易,咱实实在在滴!我给你捞条最大的黄河鲤鱼,你上供用!其余的你看那个盆里那几条,刚牺牲的,反正你打酥锅,也不要紧,主要为了这个腥气味儿,便宜一大半呢。”
“不行!过年了,宁吃好桃一口,我不吃烂杏一筐!”八条健硕而肥美的鲫鱼和一条闪着金光的黄河鲤鱼就装进了用湿蒲草编的鱼篓子里了……
转了半天,采买完毕。两个车把上挂滴,车后座上捆滴,精神抖擞的红冠黑爪的大公鸡,挂满盐霜的一指厚的胶东海带,肥硕健壮的带皮肘子,像胖小子的大腿那样一节一节的沾满滓泥(淤泥)的北园白莲藕,南山老妈妈(三声)敲梆子卖的热气腾腾子的豆腐,大叶小帮的圆滚滚胖乎乎的包头白(白菜),出市场门儿的时候,俺爹还没忘了给俺姐弟仨在刘老妈妈那里买了三串粘了江米纸的糖葫芦……
叮呤噹啷,踢铃哐当,风一般的男子还没进院儿就敞开喉咙大喊:“小妮她妈,赶麻利儿滴,打酥锅!”
腰里围个老粗布灰色围裙,头上绑个褪了色的褐色围巾的俺妈从黢黑的饭屋里钻出来,扎煞着两条戴着套袖的胳膊,一只手里轮着长柄的铁勺子应声:“回来咧!小妮她爹。”
一番洗,刷,宰,饬,把食材收拾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刷得干干净净的洗衣裳用的大铝盆里,像极了战场上等待冲锋号的英勇士兵,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扑通扑通地跳进铁锅,义无反顾!
钢精大铁锅早已刷好,用两双竹筷绑成“井”字状铺在锅底,防止粘锅。最下面铺的是肘子骨,依次是带皮五花,排骨,第二层铺上一层卷成圆圈,系上晒干了马兰叶子捆着的海带卷儿,再铺一层闪着银光的鲫鱼。然后是一层削了皮去了节的脆藕,上面铺上一层四四方方的两厘米厚的炸得焦黄的豆腐块儿,最后来一层厚厚的白菜叶儿,尽可能地放,刚能盖上锅盖就行。
以上是俺妈的工作,调味儿必须得是俺爹!浇上德馨斋的酱油,淋上洛口的醋,撒上甘蔗做的白砂糖,从来不管多少多少克,也决不可能是少许!不加一滴水,结结实实地码好,锅盖上扣个粗瓷饭碗,提前换好蜂窝,把锅蹲在蜂窝炉子上,开锅后插上炉门儿,改成小火,咕嘟嘟,咕嘟嘟,不必等,咕嘟一晚上,明天一早,淋上小磨香油,大大法法滴,酸甜咸香的酥锅就会呈现在你的面前。
照例,俺爷爷和那两个奶奶(俺爷爷一共有三个老婆,还有一个健在,这个以后再表)的牌位都摆在西屋里老妈妈(三声,我们的第三个奶奶,我们都不愿意叫她奶奶,背着俺爹都叫她西屋滴)家里,但是供品是要摆的。
大公鸡的两只爪子依然被捆着,俺弟弟负责用一根腿跪在上面,两只小手分别按着大公鸡的两个翅膀。我和姐姐负责採它的毛!分工明确,姐姐採它脖子上的细长三角状油亮的很整齐的鸡毛,那个部位离鸡头近,我怕不小心被大公鸡叨一下。姐姐让我负责採鸡尾巴上弯弯的粗黑而透着高贵光芒的鸡毛,顺便採几根翅膀下面笔直的排笔状的硬鸡毛。
可怜而骄傲的大公鸡,咕咕嘎嘎的惨叫丝毫引不起三个稚嫩刽子手的同情,不一会儿工夫,就被姐弟仨糟蹋得受尽凌辱。任务完成!
俺弟跑去俺爹的修地排车的工具箱里找了几个或大或小的环状的铁垫圈,我从俺妈的盛针头线脑的破笸箩里找出几块或薄或厚的破布头交给俺姐,由她负责制作毽子。整个流程,无须吩咐,一气呵成。
在俺妈拿着笤帚疙瘩追着姐弟仨满院跑的时候,俺爹已经手脚麻利地宰了那只衣不蔽体的公鸡,也算给了个痛快。浇上热水,俺妈上阵,麻利地把丢盔卸甲的公鸡洗白白,公鸡绝望地伸直鸡爪,嫩白的指尖闪着寒光,无声地控诉。
俺爹接过公鸡,嘴里念念有词:“小鸡儿小鸡儿你别怪,你本人间一道菜。”一边把裸体的公鸡的两只爪子回塞进它的肚子里。两只翅膀对折,经可怜的公鸡的脖子从它的嘴里交叉露出翅尖,这只公鸡一点也不减活着时的威风,浑身的鸡皮疙瘩透露着冷静的性感。鸡冠已变成紫红色,沉重地歪向一边,两眼微睁,似乎在控诉三个坏家伙对它肉体的折磨和自尊的践踏!
幸好俺爹用俺妈专门为上供种的生菜(一种比苦苣叶茎粗而直,边上也呈不规则状的羽状的青菜)盖了三片,也算给不可一世的公鸡遮上了比基尼,凸显了公鸡的性感和孤傲的气质。
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们在上天看到这只卧着的、口含羽翎的公鸡会有什么感想?他们对这只性感而冰冷的公鸡满意吗?有没有可能觉得它穿得少而对他们大不敬?会不会可怜这只被三个熊孩子拔光了毛的公鸡?他们不说,我们也不敢问。
倒是那条披银色铠甲着红色背鳍的大鲤鱼,静静地躺在只有过年才用的鱼盘上,身上也同样覆盖了嫩黄而碧绿相间的三根生菜,微张的鱼嘴里还含了一颗俺爹让我从俺三大爷家借来的罐头樱桃,晶莹的鲜红配合大鲤鱼死不瞑目的大眼,栩栩如生……
一干供品摆好,接下来便是重头戏!俺妈看家,当然俺妈只能坐在小矮凳上看家。她不能坐在摆满供品的八仙桌的太师椅上,谁也不能!那是一会儿俺爷爷和奶奶们坐的地方,俺姐弟仨曾经为俺爷爷和俩奶奶仨人儿怎么坐那两把椅子争论不休:是俺爷爷抱着一个他喜欢的奶奶坐一个呢?还是都不是很瘦(见过照片)的俩奶奶挤一个呢?甚至吃饱了撑滴用小人之心揣摩两个奶奶平日里如何相处?
“嘿!哈!”俺爹洪亮的咳嗽声把姐弟仨惊回现实,俺爹、俺姐、我、俺弟弟从家里鱼贯而出,路上不许说话,沉默而肃穆地来到村北头的铁道根儿。点香烧纸,不用教,程序都懂。嘴里默默地念叨:“爷爷奶奶,过年了,上俺家起吃饭起吧!”点香烧纸,四个人前后依次排开,俺仨在俺爹腚后头,趴地上磕头。
回到家中,俺仨心照不宣地刻意回避不看那两把太师椅,即使不是俺爷爷和奶奶们的鬼魂来俺家,就算是曾经在西屋老妈妈(三声)家见过的穿着绸子大褂,肥大的裤腿用绑带绑着,穿小白袜头,里衭呢猪皮底儿镶皮边鞋,戴着瓜皮帽儿的俺爷爷和穿镶锦缎宽边大襟儿绸绸褂子,同样的绸绸肥大裤子宽绑带绑的裤角下一双尖尖的三寸金莲的小脚,老太太戴的那种宽扁镶了缎边的丝绒帽子,正中间不知道镶了一块什么椭圆形的宝石下(可能不会很值钱,但也决不是普通的石头,仔细看,有暗暗的纹理),一张肥硕的面无表情的脸,无情地蔑视人间,想想照片就怪吓人!
幸好俺妈已经把八仙桌下的小矮桌子上摆满了吃的,俺那多事儿的弟弟小声儿问俺爹:“不是咱将才去请俺爷爷奶奶来咱家吃饭来吗?我怎么木看见呢?”
“你爷爷奶奶上你西屋里奶奶家吃起咧,过年咧,他们冷忙,还得起你大大爷家,你二大爷家,你三大爷家,咱家最后一个,前几家都吃饱咧,顿顿大鱼大肉滴,到咱家光喝点茶就行。二姑娘,白忘了给你爷爷奶奶添茶昂……”
俺仨都有私心,打小没见过爷爷奶奶们,一天也没看过我们,也没惹老人家生过气,白来俺家吓唬我们,最好俺那些大爷孝顺,多留几顿,喝不喝茶的,他们家里也有……
年夜饭是炖了一晚上的酥锅,还有用细长黑灰色的小砂锅在憋来气蜂窝炉子上咕嘟了一上午的五花肉排骨炸豆腐面筋,炸带鱼,炸藕盒,凉菜是光挑了芯蜜儿(嫩芽)的自己种的芹菜炝海米,培了厚厚的土栽在俺院子里西厦(sha四声)子底下的鸭蛋莴苣姜末香油醋拌冻粉,奶汤全家福里放了虾仁和俺爹摊的鸡蛋薄饼,青蒜段和香油提味。俺姥娘从八里洼让人给捎来的年糕切片炸了蘸白糖,权当饭后甜品。
我们没有山珍海味,有的却是——在俺爹他朋友专门给他用锡焊的小酒壶里倒到小圆圆酒盅的俺爹满足的嗞儿咂中,听俺爹唱《将相和》、唱《四郎探母》、唱《苏三起解》,咿咿呀呀的戏文,从俺家那三间青砖大瓦房里飘出来,抑,扬,顿,挫,悠远而绵长……
大年初一,不能贪睡,拜年的早早地就来了,已经听到那句“四婶子,四爸爸,你过年过滴好吧?”
新衣新鞋俺妈已经给摆在床头,吃了俺妈不知道夜里几点包的素水饺(俺妈说,初一吃素馅儿的水饺,一年肃静),用衣裳遮住又厚又肿的旧棉衣棉裤,袜子是新的,当然俺姐传给我的那双破了洞被俺妈缝过的不能丢,新鞋是俺妈用破铺衬,面浆糊糊了袼褙用生锈的剪刀嘎吱吱嘎吱吱地剪了,坐在床沿上用锥子蹭了头皮,攮了眼儿,穿过吐了唾沫在腿上搓的麻绳,一针一针纳的鞋底,俺也不知道俺妈做一家五口的新鞋要在电灯下熬多少个夜晚。
穿戴整齐,迫不及待地给俺爹俺妈磕了头,压岁钱没有现在这样印刷精美的红包,红包是俺妈用裁对联儿剩下的红纸折的,每人厚厚的一沓,十张一毛滴!嘎嘎硬的新毛票,没有悬念,也无所谓惊喜。
小孩子对钱的认知是走街串巷的小贩手里的冰糕、糖豆、冰糖葫芦给普及的。飞奔出门,一群光鲜亮丽的小伙伴已经在门口守候多时。我们撒丫子飞快地奔向邻居家、叔伯家。
已经早有好事者提前侦察了一番,某某家里除了瓜子还有花生,有的还有硬糖!最富的一家(小孩子这么认为)甚至有软糖和花生蘸!
我们一家家进出,嘴里不停地重复:“大爷大妈,你过年过滴就好吧?”从大爷大妈手里接过瓜子、花生蘸、糖。我们比谁的糖更多,谁的糖纸更好看……出奇地一致,褂子口袋放瓜子和糖,裤子口袋装各种摔炮,拆开的小红爆仗,从家里偷出来的火柴,“汀……”“噹!”声音此起彼伏,孩子们的欢笑在房前屋后飘荡……
当然,马大爷家是俺姐弟仨最惦记要去的。他孤身一个人,年三十俺妈让给他送年货的时候,他就说,给我们准备了过年的礼物!
我们猜对了一半,不是压岁钱,马大爷没钱。他给俺姊妹俩每人准备了一条好看的围巾,给弟弟准备了一个他只有在电影里见过的那种飞机飞行员戴的带眼镜的帽子!我们乐坏了!他把帽子给俺弟弟戴上,捧着他冻红的小脸蛋儿,心疼地说:“看看把俺大山冻滴!唉!等你们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年就好过了,有意思了……”
如今,我们都长大了。和马大爷当年一样大了!而年,真的好过吗?真的有意思吗?……
——end——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